圣托里尼考古记

在晚风刚刚拂过火山岩壁的时候，我再一次踏上了圣托里尼的土地。头一个晚上，呼啸而过的风声好似塞壬的嘶喊；翌日清晨，推开窗户，呈现在眼前的是壮阔而静谧的爱琴海，似乎昨日的狂风骤雨不过是一场梦。

公元前1600年的圣托里尼是一座圆形的岛屿、一道自地中海底伸出的陡峻山脉。然而，火山喷发的威力是如此之大，半面山壁颓然坍塌，岛心沉入海底，留下一道月牙状的缺口。火山口西北面的山体与主岛分开，后逐渐发展为拥有近千人口的岛屿村落，亦即今日的旅游胜地小希拉岛。

正是这次空前绝后的火山喷发使得圣托里尼成为世界上最引人入胜的考古胜地之一。1967年，希腊考古学家Spiridon Marinatos发现坍塌前的圣托里尼乃是一座繁荣的岛国，硕大无比的手绘陶制油罐、脆如蛋壳的大理石微雕、古朴雅致的陶土瓶、精雕细刻的青铜香炉以及恢宏壮观的阿克罗蒂里巨幅壁画，均被埋藏在火山灰下达3600年之久。

1976年初次造访圣托里尼时，我只有11岁。世界末日般的地质景观与印第安纳琼斯式的奇珍异宝促使我写下了人生中第一篇获奖文章：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圣托里尼岛其实是柏拉图所艳称的亚特兰蒂斯文明的“沧海遗珠”；摩西和以色列人之所以能顺利抵达西奈，是因为火山坍塌所产生的“回吸力”令红海变作平地，就连埃及法老的军队也被随后涌起的海啸吞噬殆尽？我坚信自己解开了古代文明的最大谜团之一。

阔别35年后重返圣托里尼，我并不指望收获任何惊喜。毕竟，记忆中的圣托里尼被年幼的我抹上了一层梦幻色彩，是一个超越现实的浪漫存在。

出乎意料地，褪去了童真的光环，一个成年人眼中的圣托里尼竟有着不逊于当年的精彩。它或许无法成为解开《旧约》之谜的钥匙，亦非通往亚特兰蒂斯大陆的暗道；然而，若是想静静地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面对神秘而深邃的大海，让冷冽的茴香酒缓缓漫过喉间，那么，这世上再没有比圣托里尼更好的去处了。

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是，当年被搬到雅典的部分阿克罗蒂里壁画将在最近开放的Santozeum博物馆中原“身”重现，最精彩的作品依然被保留在翻修一新的圣托里尼史前博物馆中。优雅而流畅的线条、简洁而细腻的笔触，陶罐彩绘的极简主义笔法颇有些大巧若拙的气象，与基克拉迪雕塑的新石器传统可谓一脉相承，粗犷的色块更令人联想起英国抽象派大师本·尼科尔森（Ben Nicholson）的早期画作。鸢尾属植物在山壁间留下暧昧而优雅的倒影，岩燕自云端俯冲而下，蜻蜓在暮色中翩翩起舞，海豚静静地潜伏在张牙舞爪的乌贼背后，羚羊一面咀嚼鲜嫩多汁的青草，一面警惕地竖起双耳，柳腰长发的妙龄少女正为主人家的盛宴准备美酒佳肴……似乎在4000多年后的今天，你依然能嗅到爱琴海最初的味道——那是百子莲、桃金娘和藏红花被海风拂过时所发出的略带咸腥的香气。

真正的亮点却是位于圣托里尼最北端的小希拉岛。自火山口一路向北，肥沃的梯田与茂盛的葡萄园逐渐为阴郁、冷硬、荒凉的山原景观所取代，“死去”的熔岩化作了一尊尊奇绝壮观的天然石雕。这是一块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唯有无花果树凭着强健的根须在山岩的罅隙间见缝插针地生长。焦枯龟裂的苍莽荒原与远处如象牙塔般精致的山顶小镇伊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荒原的底部却是别有洞天：沿着长长的岩阶而下，一座船楫如梭、人声鼎沸的码头赫然矗立在眼前，跳上等候多时的“蝎子”号渡轮，传说中的Hideaway已是近在咫尺。

Hideaway乃是由Costis Psychas穷二十年心血打造而成的世外桃源，其祖父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创立的Perivolas Hotel至今仍是伊亚镇上公认的最好的酒店，金盆洗手之后，这个有着古铜肤色和满脸络腮胡的希腊海盗决定继承先人遗志，将祖业发扬光大。他花了近十年时间，一一说服小希拉岛南海岸线上的24名业主签下土地转让书，接着又花了五年时间，将19世纪的废弃石矿改造为极简主义风格的精品酒店。这是你所能想象的世界上最特立独行的度假村——整条海岸线均为私人所有，没有四通八达的公路，也没有富丽堂皇的奢侈品店，“蝎子”号渡轮船夫、酒店管家、希腊大厨和清洁工是这儿仅有的四名工作人员。只消在这儿待上一个星期，你便会发现，重返俗世喧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抉择。